去年,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,颁给了一位具有杰出贡献的女性:苏嘉塔·巴利加。她是一位儿童性虐待的幸存者,曾经被父亲性侵长达10年之久,并因此饱受精神折磨20年。可如今她却主张宽恕罪犯,而不是惩罚,以此帮助众多受害者从恨意中得到解脱。我们都知道,被性侵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一生,要做到宽恕更是如同在痛苦上更加一层。
地狱之刃
她家是镇上唯一一个移民家庭,属于宗教少数派和文化少数派。在学校,她也是为数不多的非白人孩子,因此她常常备受欺凌。年少无知的时候,她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仅仅感觉到身体上有些不舒服。随着慢慢长大,她才终于意识到父亲的行为是错误的、是伤害人的,并且是严重违背人性伦理的。而且她知道,如果父亲被揭发送进监狱,全家人的移民生涯也会因此被葬送。信奉印度教的她,深刻体会到,周围的人(父亲、同学)跟宗教里所提倡的仁爱与友善完全背道而驰。慢慢地,她对世界充满了怀疑,她觉得没有人会真正帮助她,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。她染发、酗酒、逃学,还剪了个“阴阳头”发型并跟着男朋友去跳舞。在13岁的时候,她选择了离家出走,在一个老师的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。后来老师把她送了回来,让她和父母围坐在圆桌旁,一起讨论眼前的问题:为什么苏嘉塔会从家里逃离?当时,严厉而保守的母亲狠狠地训斥了苏嘉塔,并把她归类为“野孩子”。但从那天起,他停止了对女儿的暴行。不久以后,他病了。两年以后,他去世了。
绝望之渊
苏嘉塔内心所受的煎熬,并没有随着父亲的去世而消失。因为在印度传统的观念里,无论一个男人要做什么,妻子和女儿都必须顺从,不可以忤逆。尽管她意识到性虐待并不是女儿的错,但她始终觉得女儿需要对丈夫的死负责——丈夫是因为女儿的质问才倍感恐惧压力,最终生病去世的。那个时候,她受到过去创伤的推动,成为了一名为受虐妇女儿童服务的志愿者,并希望通过“修复他人的生活”来解开自己的童年。可是,她却发现,尽管自己的学业和工作都卓有成效,她内心并不喜欢自己。与此同时,一种剧烈的愤怒不仅在破坏着她的生活和人际关系,也在吞噬着她的身体。后来,一个偶然的契机,让她彻底感受到了自己身心所受的摧残。她跟男朋友一起回到印度孟买,参与一个为期一年的项目:帮助当地性工作者的孩子。在面对这些受助者时,她的内心被激起了许多创伤,她完全无法承受。她彻底崩溃了,工作也无法继续进行。可是,她心里非常清楚,以自己当时的状态,根本无法通过法学院激烈的知识考验。
寻求救助
后来在一次倾诉后,大家建议她去拜访一位寺庙的尊者。在面对面的交谈中,她鼓起勇气,与尊者一起谈论了性暴力和性虐待。尊者也深入地述说了自己早期曾经遭受过的虐待、感受过的愤怒。以及分享了他最后放下愤怒,并且去实现自我价值、帮助他人的故事。苏嘉塔被深深地触动了,她发现,原来一个人在不愤怒的情况下,可以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。第二个建议是:宽恕那些伤害过你的敌人,并向他们敞开心扉。这触犯到了苏嘉塔内心深处的禁忌:原谅敌人,对于她来说,是完全不能接受的。她大笑起来,并嘲笑尊者:“这太疯狂了。我要去法学院读书,当个检察官,然后把那些虐待者、殴打者和猥亵儿童的人统统关押起来。”尊者笑着拍拍苏嘉塔的膝盖:“好吧,那你就先尝试冥想吧。”当时的苏嘉塔完全想象不到,她接下来的人生,会因此得到彻底的改变。
直面之路
离开尊者以后,苏嘉塔回到美国参加了为期10天的内观课程,体验了呼吸观察和身体觉察。她后来回忆说,这是她一生做过的最艰难、最美好的事情。在这几天的内观中,她的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出关于过去可怕经历的图像和记忆,同时巨大的愤怒在她的体内汹涌而起。直到在第10天的练习里,她终于找到了关于所有痛苦的真相。那一天,她回忆起在被父亲调戏的那段时间里,她常常会产生巨大的愤怒,这使她产生了自发的幻想——刺死父亲,而不是让父亲的暴行得逞。
当人们遇到了困境,却无法做出反抗时。
那些未完成的动作,会固化在他们的心理(或身体)层面,变成了症状(或感受)。
幼年的苏嘉塔,无力抵抗父亲的虐待,内心深处却又非常渴望能够终止父亲的暴行。杀死父亲,成为她逃离苦海的一个方式。但她又做不到真正弑父,所以她只能在幻想中杀死他。这个未达成的愿望,伴随着巨大的愤怒,一直停留在她脑海的潜意识里,变成了她从十几岁开始的偏头痛。无论自己怎么折腾,都不可能把父亲从死里带回来,或者再用某种方式惩罚他。那一刻,她感觉到父亲在她脑海中的影像逐渐沉入了光明。她只是观察它的样子,不再卷入其中,让过去彻底成为过去。苏嘉塔痛苦的人生就此落下帷幕,新的人生篇章由此揭开。
职业转化
从那以后,苏嘉塔每天都坚持静坐与冥想,并从中获得了长期的平静。她再也没有感到过任何愤怒、憎恨,或者渴望报复的感觉,她放弃了对复仇的渴望。
一个人的潜意识指引着他的人生,我们称之为命运;
当潜意识被呈现,他的命运就改写了。
回到法学院,她发现自己其实对担任检察官没有兴趣,她只想帮助受虐的妇女儿童。
后来,在刑法学教授的建议下,她最终成为了一名出色公共辩护律师,帮助了许多犯罪案件中的受害者。她同时也发现了,通过惩罚罪犯,并不能从根本上治愈受害者的精神创伤。于是,她开始阅读关于修复受害者创伤的书籍,从中涉及到许多跟救赎与和解有关的理论。后来朋友告诉她,苏珊曾经提出过“恢复性司法”的概念,这是一种基于倾听、宽恕与接受的司法程序。她开始接触这种程序,把自己过去的体验结合在司法程序里,来帮助更多的人从伤痛中解放自己。
枪杀案与圆桌会议
2013年,纽约时报详细报导了一个的枪杀案,让苏嘉塔进入了大众的视野,并引起了轩然大波。在这起枪杀案中,19岁的布莱德在暴怒之下,用枪杀死了未婚妻安安。令人感到震惊的是,他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高中生,从未惹过任何麻烦,并且还被选中参加青年领导力计划。这场悲剧的发生,不仅给安安一家带来沉重的打击,同时也给布莱德一家带来巨大的代价。依据当时的司法系统,布莱德可能会面临死刑或者终生监禁的惩罚,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。于是在配合大家意愿的前提下,苏嘉塔用恢复性司法程序主持了圆桌会议。在会议中,跟随着布莱德的回忆,所有人一起重新经历一个个撕心裂肺的场景:他如何与安安持续争吵38个小时,并一步步被愤怒控制?他又如何无视安安的哀求,用枪把她杀死?当安安的父亲听到女儿曾经跪在地上向布莱德求饶的时候,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。而布莱德的母亲至始至终感到极度震惊:“听到真相实在是太可怕了,这居然是我儿子做的!”苏嘉塔抚慰了众人以后,让会议继续进行,事情也因此获得了新的转机。布莱德没有回避自己的责任:“我所做的事情是不可原谅的,没有理由,没有借口。”他其实并没有计划过要杀死自己的未婚妻,只是当时极度愤怒的他,潜意识里希望争吵快点结束,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扣动了板机。后来,当他置身于充满着火药味的空气中时,他觉得应该同时杀死自己,但是又下不了手。所以,他选择了去警察局自首。当所有人都结束讲话以后,苏嘉塔转向安安的父母,提出一个问题:“你们希望如何去修复整个事情?”安安母亲看着布莱德,激动地说:“你需要承担两个人活着的使命,去做两个人的事情,因为安安再也无法在这里做她想做的事情了。”意外的是,通过这次会议,安安的父母对这件事情有了深入的了解。他们选择了宽恕,并建议给予布莱德15年以下的有期徒刑。
和解的力量
会议结束三个星期以后,检察官确定了布莱德的仲裁结果——20年有期徒刑加10年缓刑。两个月以后,安安的父母邀请苏嘉塔来到家中,他们一起坐在安安的神龛面前。安安父亲说,他们选择原谅布莱德,并不是为了布莱德本人,而是为了他们自己。虽然现在的自己依然会难过,但却不必在可怕的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停留。尽管这并不会减轻布莱德内心的愧疚感,更不会免除他的所作所为,但却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。他本有可能进入一个恶性循环——因为曾经杀过人而遭到众人的抛弃和憎恨,从此无所作为,逃避自己的责任和错误。后来,在监狱管理人员的办公室里,他与苏嘉塔进行了为期三天的六小时交谈。他垂下眼睛,说:“我深深意识到,我现在在监狱里,因为我杀了我所爱的女孩。”此后,他自愿参加监狱提供的愤怒管理课程,并与当地的团体去讨论关于青少年交往的暴力行为。并且他打算出狱后去动物收容所做志愿者,因为安安喜欢动物。它让布莱德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,让安安的梦想在他的身上延续下来。更重要的是,它让安安的父母接受了女儿死亡的事实,并从悲剧中走了出来。
新的人生
如今,苏嘉塔成为了恢复性司法项目的主任,并且兼任美国犯罪委员会高级专家。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罪犯都有悔改之意,都值得我们去宽恕。所以,比起原谅罪犯,拯救受害者才是这一切的终极目标。甚至包括前面提到的布莱德,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也同样是一个由于被愤怒扼杀而走向犯罪的“受害者”。而如果这份愤怒再继续停留在其他受害者的心里,那么将会剥夺他们活出其他人生的权利。就像尊者曾经向苏嘉塔提过的一个问题一样:“你觉得自己生气足够长时间了吗?”这个问题,让当时的苏嘉塔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:是的,她已经生气很久了,并且即将被愤怒“杀死”了。我们知道,“宽恕敌人”这件事,对每个处于愤怒当下的人来讲,都是无法接受的。而当愤怒慢慢流动出来之后,我们也可以试着和苏嘉塔一样,放下过去,不再与它纠缠,从而活出自己新的人生。我们有权谴责施害者,同时也可以去探索和流动,寻求一个不被仇恨困住的新人生。
*本文作者:天雅,一个默默无闻的心理学爱好者。本文来源:武志红(ID:wzhxlx)。